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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王爷突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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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高模

王友义,排行老八,年轻时,村里人都叫他义叔,年纪大了,被人们称为八王爷。

老八的半边天*丽秋,虽然性格活泼,却因身材矮小,在初中时,被班上男生戏称为“泥鳅"。乡下人时常戏谑那些个子不高的人,"长不像鳝鱼,短不像泥鳅”。丽秋*花闺女时,也没有人给他说婆家,七捱八拖,一晃就二十好几了。那个时候,二十几的女子不叫“剩女”,叫“养老女”。

老八兄弟一围桌,他是老幺,被别人戏称为“老八哥”。那些哥嫂把他本来就一穷二白的父母亲啃得皮干血枯,轮到他老八的份上,已经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

老八二十好几还是无皮树一根,寄宿在一个远房叔叔的家里。那间房子,前面一半供老人居住,后面部分用作厨房,老八一张破床挤在中间,靠墙放一张小木桌,放一盏空墨水瓶改做的油灯,瓶里装半瓶柴油,供偶尔照明。早头夜晚,烟熏火燎,跟灶神打伴。炎热的夏夜,用一把芭扇赶一会蚊子,胡乱地躺在床上,人简直就是泡在汗水里,每天早晨起床,都要把湿透了的床单拿到河里去洗。一个夏天,洗烂了两件床单,闷骚的八哥在那里何曾睡过一夜安稳觉。那个夏天,他瘦了一大圈。

经过熟人介绍,老八与比他大两岁的*泥鳅,在家兄们结过婚的矮房子里结了婚。新婚之夜,在狭窄的洞房里,老八借着酒兴,当着泥鳅自我嘲讽:我穷出血来没有布片子揩,咱俩歪歪锅对歪歪灶,跛子拜年一一就势一歪。他这一歪,不偏不倚,把面红耳赤的泥鳅,压了个仰面朝天。一对大红的蜡烛,也为他们激动得热泪盈盈。

后来这一对歪锅歪灶过着艰苦的生活,泥鳅一流水生了两个儿子,累得精疲力尽,不是腰酸,就是腿痛。老八说她“人又生得丑,病也来得陡”。泥鳅嘴巴不饶人:“女生菜籽命,落在肥田就是蔸肥菜,落在瘦地则长成瘦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国王是皇后。跟你老八哥,只能瘦成枯架子”。

八哥一听到这些话,心里就像刀绞,倍感落寞。丽秋嫁给自己,像姐姐爱护弟弟一样,替他生做死做,任劳任怨,几十年没有过一个像样的日子,吃的苦卖不完。

按照乡村习俗,男人结婚后要分家各爨。老八也不例外。

他家里人多,在湾里发展成了一个小队,他早就无立锥之地,哪里有房子住?他老父亲只好到处找台基。在湾子西头的一个大渊边上,生产队给他家分有一块菜地。母亲说那边安逸,在那里做个平房,搬到那里去住。老八不同意:孤零零住那边,出门就是深渊,孩子谁照护得住?

八哥的老父亲无奈,说那就在两里以外的责任田边大堤上去做个小房子。

八哥和泥鳅披星戴月,把堤坡挖了个缺口,然后铲平。他们小两口东拼西凑,请人帮忙,在堤边盖了个小两间。

环境很清静,生活有规律,泥鳅翻了身,长了几斤肉。老八觉得她变漂亮了,对她恩爱有加。

不久,泥鳅幸福地怀上了头胎。也就在这个时候,性饥渴的老八,被在他房前屋后来来往往走娘家的美少妇翠萍给迷得神*颠倒,在油菜花开的时候,采了路边的野花。老八在田野得意的春风,度过墙壁灌进了泥鳅的耳朵里。

一天傍晚,泥鳅在家里翻起三尺高的浪来:拿了一瓶有死人骷髅头像的滴滴喂,放在枕头边,仿心地哭诉:“你个黑良心的,我哪里对不住你?哪次没有满足你?是你说我怀了孩子,要分床睡的,又不是我不肯给你!你和人家刚结婚的姑娘*搞,我这两块脸往哪里搁?孩子将来怎么走得出世!这日子刚过顺一点,你就……”。

泥鳅一把鼻涕一把泪,梨花带雨。老八一膝跪在榻板上痛惜的搂着她,给她赔礼道歉,*咒发誓,闹了半夜,才算风平浪静。丽秋在老人面前却是不依不饶:“那野荒地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确实太孤单,如果有什么事,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孩子出生后,遇到意外,我负不起这个责任!”这话绵里藏针,刺得老人难受,不知所措。

老八的父亲让小俩个自己找位置,老两口搬到野外堤边小屋里住。

八哥物色不到合适的所在,迫不得已,只好选择了湾子后边的一块空坟地。

湾里人都忌讳在死人堆里盖房子,那片坟地空在那儿,猪不闻狗不尝。湾里人为了取土填台基,把这片坟地挖得百孔千疮,惨不忍睹。他们做出决定后,老人在那里烧香化纸,安慰小两口:“时高压太岁,菩萨保佑你们,一定会安逸无事的!”

老八从自己的稻田里取土筑台基。

泥鳅单薄的身体,承受一百多斤的泥土担子,一趟又一趟,比老八挑得还多。

没有钱买砖瓦门窗,泥鳅就陪老八板砖烧窑。去娘家好说歹说凑几个钱,连自己值钱的陪嫁银手钏之类都变卖了。柴火不够烧,在太阳晒得死人的中午,别人歇凉了,她去野外砍柴草,跑三四里路远,一担担地挑回家,累得直肠下垂了,就用布带勒着。两个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又盖了个小两间。

刚住上两年,村里要平整土地,书记动员老八搬家。老八说,如果有合适的位置,我就不会住在这*地方了。村干部拿他没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拖了下来。村里按他台基所占面积,扣去了他半亩责任田的面积。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桃花村上空飞机转了好几次后,老八的墙上被圈了个大红的“拆"字,将有高速公路连接线在此南北贯穿,老八家必须拆迁。老八七说八说,做了一年的钉子户。后来他又拿出一部分责任田,换回了一笔补偿金,他在桃花村规定的小区买了个台子,盖上了楼房。

老八两个儿子在县城金利小区买了两套房子,专供老俩个在城里照护孙子读书住。他老家的房子绝大部分时间都空着。

这天,老八的两个孙子放学回到金利小区,走到一家门口停放着奥迪与奔驰的地方,一个孙子蹦跶着,甩着衣服。忽然从车库中跳出一条大*狗,把他扑倒了。另一个孙子边跑边杀人放火地叫奶奶。他*奶奶正下楼来迎接,看到眼前一幕,*都快吓掉了。

好在洋犬训练有素,一听主人呵斥,赶紧掉头跑上楼去了。泥鳅风风火火打雷扯闪找狗的主人扯皮。年轻的主人看了看孩子身上,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受了点惊吓。他连忙赔不是,护送小孩上楼去。他打电话让爱人从家里提了大包水果,上门安慰老人与孩子。

泥鳅勉强微笑着送走了年轻的两口子。关着门训斥孙子:“再像得了洋邪,*跑*疯,恶狗撕死你,我也不管你了!”她又把孙子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安置孙子吃饭。睡觉前,泥鳅给老八打电话说了这个事情。

老八接到电话,大吃一惊:如果出了事,他将吃不完兜着走。媳妇出门时再三强调:小孩的安全大于天,*的姆妈要你去赚钱!

老八又添了一块心病。最近两年,老八大多数时间在老家小区开超市,老婆照护孙子读书。她身体总是不舒服,药不断线,医生无可奈何。老八听旁人七说八说,请阴阳先生看风水。阴阳先生煞有介事地在小区周围转了一圈,又在住房窗户阳台观察一番,然后想了一会,说这里的房子煞气太重,楼层住得太高,飞龙在天,阳气有余,阴气不足,不接地气,不得水,不藏风,不吉利。人生最难得的就是风水宝地。

泥鳅则是阳气欠缺,正不压邪,所以病难以治彻底。咋办?答复是不宜久居。老八暗里找周边土著人家了解此小区的前身背景。有人证实金利小区原来是一个大池塘,解放前后,这里被用来当作刑场,死囚一律在此被枪毙,是有名的刘家池塘。

老八又添了一块心病,再次跟儿子通报了重要情况。儿子媳妇问其他人怎么在做。老八如实汇报其他人的情况/p>

一、住自己买的房子;二、租房子;三、村里有些人买了电动小汽车早送晚接。最后媳妇拍板:那就早送晚接。八王爷一听,汗毛直竖,头都大了。

老八原来在生产队开过拖拉机,好多年未沾机动车的边了。这老家离城关,虽然驱车只要半小时,但车多人稠,交通事故不断发生。现在年轻人开车都买了保险,只要没有监控,一个个把车开得飞起来。但*令如山倒,唯有服从。儿子已经托他的同学花了几万元,在本城买了一辆电动小汽车,没商量地交给了他。

不接受也得接受。老八先搬被祆行李,再把老婆孙子接回老家。

他家的超市,泥鳅变成了老板。老八起早摸黑,当起皇太子的御用司机。

老八的生物钟,再一次错乱,失眠更频繁了。尤其是大雨天,简直一夜无眠。越是睡不着,就越是胡思乱想。他想到孙子择校读书的事,他最愤怒,也最无奈。他所有的不快,都是由这个事造成的。

如今村里年轻人花高价进城买房,有几人不是为孩子择校作铺垫?问题是买了房,不一定能顺利选择理想的学校。鼓励村民进城买房,方便孩子们进城读书,其实是房地产开发过剩,商品房不好卖,*府迫于无奈,才出台相关*策。

人家城区的孩子,想就近入学,但隔一条马路,不在所属片区,不得不削尖头拱高层关系打招呼,再花个两万。尤其是不满六周岁的,一律不允许入学。相差一两天,万一要入学,也要花高价钱。否则,只有七岁差两天再入小学。乡村的孩子进城择校,这就不仅是钱的事了,有钱没有地方花也是非常不好办的。

老八想:打死我也不会贷款买那空中楼阁。他对乡下扎了根的老家,有太深的感情。当初分单干的时候,爷爷奶奶被挤在生产队仓库与牛为邻。虽然艰苦一点,却自由自在。在分单干后,生产队有些闲置地方,还来不及分,就被村民抢占。生产队仓库也被你一砖我一瓦他一檩子地五马分尸了。爷爷无家可归,受不了各种冷遇而服鼠药三步倒作了“垂老无家别”。

那个时候,老八还在上小学。他失去疼爱他的爷爷,不知流了多少黑眼泪。如今自己的孙子上小学了,老八家有房有车,却没有了他爷爷那份自由自在,他越想越怅惘。

原来使他神*颠倒的美女王姬也住在金利小区。她见八王爷独来独往,就热情地请他吃饭,随八哥到他儿子的楼上参观两套房间,旧情复燃,她又主动地与老八缠绵上了。寡女孤男,青天白日,在床上,在沙发上,在卫生间,自由快活,老八像被引入了迷宫。

一天中午,老八在沙发上与王姬温存一番后,不解地问王姬:“你这么年轻,反复缠着我,究竟图的那一头?”

王姬打开了话匣子,诚垦地向老八倾吐出了一肚子苦水。

原来,王姬的家就在金利小区附近。九八抗洪,她父亲在堵管涌时被洪水卷走了,被追认为烈士。母亲在去抢险现场的路上,从拖拉机上摔下撞死。还没出嫁的她成了烈士的孤儿,*府把她保养了起来。不久,滨江县的城市建设发展起来,王姬所在的福江村成为*府搬迁的首选地。机关高楼避开池塘率先拔地而起,其他部门的大厦,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各小区,鳞次栉比,占了半个城区。

王姬被安排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她身高约一米六,曲线流畅,身体饱满却不见胖。长发披肩,鼻梁直而高,眼睛清亮有神,天生一对卧蚕眉。一颦一笑时,脸上露出两个微红的小酒窝。棱角分明的樱桃嘴唇,妩媚动人。她一走进公司,老总赵祖宜就被迷倒了。赵总把她安排在办公室,朝夕相处。他经常许诺,要给王姬介绍一个中意的对象,许来许去,暗里许给了他自己。他既不娶王姬,又牵制她不出嫁。因为她太漂亮,更重要的是她了解的机密不少。

王姬举目无亲,在公司里,开始几年,地对前途满怀希望。可是时间一长,她渐渐的感觉自己渴望的爱情只是一场骗局。她明白,自己只是赵总手中的棋牌。三十好几了,与赵总暧昧关系的名声也出去了。她欲哭无泪,真是灶门口插杨柳,要死不活。

老八听来,感觉有点像天方夜谭。王姬说:“您可能认为我是个无耻的女人。其实,我主动陪您,并不是生得贱。我早就看出您是个宽厚仁慈真诚可靠的人,我与您在一起,才有安全感,我想与您成为忘年之交。一个弱女子,找不到什么更好的途径与您相交。虽然这样对*婶不公平,但我明白,在私生活上她已经无法满足您了。”

老八心里不是滋味,老鼠钻牛角,被猫咬了脚,想脱不得脱。王姬说到他心坎上去了,泥鳅与他早就没有了男女之欢。王姬几次暴风骤雨式给他的,胜过了泥鳅几十年的和风细雨。王姬跟他儿子差不多大,老牛嫩草的浪漫,是城里富贵人家的事,可不适合土得掉渣的我老八。他语重心长地说:“小王,我理解你的苦衷,但我不能一直昧着良心害你,你也应该替我着想。你年轻漂亮,可以找个合适的人去过日子,后来的路还长着啊!”

王姬说:“我心里像镜子亮闪了。赵总之所以让我缠住你,是因为怕你泄露他投机倒把的机密,就像他牵绊我一样。”

接着,她给老八讲了赵总的公司里许多鲜为人知的内幕。锦江城、金湖城,白沙城,檀香城,沁园春,万盛,宜美,状元楼,滨湖湿地生态园,工业园,不计其数的小区,林林总总,蜘蛛网似的公路和其他建筑,把原来靠近长江一个七八里路长的小城,向周边乡镇辐射,摊煎饼似的撑开,成为方圆百里的一座城市,正呈星火燎原之势,方兴未艾。大片的农田化为乌有。曾经的造船厂,化肥厂,粮库,博物馆,修配厂,造纸厂,火葬场,竹木交易场,猪牛交易巷,丰林河,檀香木湖,紫贝渊,老城区银行,影剧院,学校,机关,商场等等,一一被革固鼎新,开发成电梯房或大型超市。

这些年,小城的无数开发,不知养活了多少人,鸟枪换炮,从小县城进入大城市。工程招标,转包一道二道连三道,三十九级台阶,相互抱着,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又不知害惨了多少人,被判刑的,被撤职的,潜逃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亲戚朋友反目成仇的,失地村民失业的,上访的,跳楼的,无奇不有。

对这些现象,王娅已经深恶痛绝。只恨爹娘狠心走早了,不然,她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她真诚地劝老八带动亲朋好友,在*策允许的范围内创业投资,少上当,不违法。

王姬的缠绵以及王姬的所有叙述,与他从电视上看到的,渐渐的重合。他感到自己被层层隐形的城墙与罗网包围着,难以找到突出重围的方向。他觉得自己的人际关系越来越微妙,亲朋间只有金钱,没有了人情,人与人之间,变成了相互利用的工具,没有了人伦,失去了德性。

十年前,地方有人卖了一批地皮,老八在亲戚怂恿下也买了一块。十多年来,一直扯皮拉筋,不但没有签合同,甚至连地皮的红黑也没有看到过。失地农民不让外人盖楼房,相关部门要统一规划建设。国家在不断划红线,国土部门不给办相关证件。有人三番五次约他集体上访,他都躲得远远的。王家兄弟曾经上访的丑闻,曾使一家人尴尬得无地自容。他不懂*治,他也不想谈*治。

老八表示,靠炒房拉动GDP,他连门都没有。他说有个房子,住得安稳就心满意足了,制无他求。

静默了许久后,他不无惋惜地对楚楚动人却十分无辜的王姬说:“如果可以,就让我们做忘年朋友吧!”最后他握了王姬的手。王姬在八哥身上,似乎找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超父爱的感觉,身心的倦怠得到了最大的释放。面对眼前温和善良,宛如父亲一般的八王爷,她知道这画饼充饥式的爱,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虽然她知道不会有结果,但内心像经历了惊涛恶浪后归于平静的湖面,波光粼粼。她凄美地一笑:“我知足了!感谢您的理解与谅解,我会加倍珍惜的,请放心吧!”

夜幕降临了,小城灯光灿烂。老八看到王姬离开时那种不堪回首的惆怅,他的心里像灌了铅。他反锁好房门,下定决心,以后不是迫不得已,不再轻易进入这悲欣交集的金利小区。

八王爷接孙子回家的路上,虽然有突出重围的感觉,但心情无比沉重,他的车子足足开了近一个小时,比平时要超过二十分钟。孙子问:“爷爷,今天车子怎么开得这么慢呀?”老八不敢正视孙子,望着窗外的暮光,平静地说:“车子的电不足了,开不快啊!”

爷孙俩回到桃花村小区家里吃晚饭时,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老婆泥鳅的问话与孙子如出一辙。

老八望着远方城市闪烁的灯火,不自觉地重复了自己回答孙子的那句话:车子的电不足了。他的心目中什么名和利,已经变得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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