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余生乾隆癸未年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苏州沧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冠三百篇之首,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
译文:我生于乾隆癸未年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注:乾隆癸未,年)其时正当太平盛世,并且家中富贵殷实,居住在苏州沧浪亭湖畔边,可以说上天够厚爱我的了。苏东坡有诗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如果不用笔墨记录下来,未免辜负了上天厚爱。因为考虑《关雎》冠为《诗经》之首,将夫妇相思恩爱列为首卷,我也按同样的次序来编排它。惭愧少年时对学业有所怠慢,学识不精,不过记录实情实事而已,若要必须考究其中的文法,无疑是从脏污的镜子里苛求明洁了。
原文: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四龄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一日,于书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余年—十三,随母归宁,两小无嫌,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缔姻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译文:我幼时由大人作聘和金沙于氏结下婚约,不过于氏在八岁时不幸夭折。后来,娶了陈氏。陈氏名芸,字淑珍,是舅父心余先生的女儿。芸天生聪慧,学语时,口授她《琵琶行》,当即就能背诵。她四岁时,父亲去世,留下母亲金氏,更幼小的弟弟克昌,家徒四壁。芸长大一些后,娴熟女红,一家三口人都仰仗着她做女工的收入来源,弟弟克昌跟从老师学习,不缺学费。一日,芸从书簏中得到一本《琵琶行》,与小时口授成诵的《琵琶行》比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挨个认识,从此学会了识字。刺绣之余,也吟诵,并渐渐有所通达,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佳句。我十三岁那年,母亲回娘家,我也一起跟随。那时和芸两小无嫌,看见她作的诗词,虽然赞叹她才思隽秀,但心中为她未来的福泽而担忧,这样的担忧充满内心不能释怀,我告诉母亲说:“如果为儿子选择媳妇,非淑珍姐姐不娶。”母亲也喜爱她柔和的性格,当即脱下金戒指给她戴上来订缔我和芸的姻缘。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注:乾隆乙末,年)
原文:是中冬,值其堂姊出阁,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译文:中冬时,正值她堂姐出嫁,我又跟随母亲前往。芸和我同岁,但比我年长十个月,自幼小起就以姐弟称呼,所以我仍喊她淑姐。(注:虽已缔姻,但仍以姐弟相称)当时只见满屋子个个都鲜衣华服,唯独芸一身素淡衣裤,只有鞋子是新的。那新鞋子制作绣工精巧,一询问得知是芸自己做的,从此我知道她的聪慧之心不仅仅只在诗词笔墨。她有着削肩长项瘦美的身形,虽瘦却不露出筋骨,弯弯的眉儿,眼睛清秀,顾盼神飞,唯独两齿微微露出,似乎不是佳相。(注:古人以女子“笑不露齿”为美,“似非佳相”为后文芸的早逝埋下隐语)芸神情缠绵,销人*魄。我向她索要诗稿观看,她写有一副对联,有一些句子,多数没形成完整的篇章,问她什么缘故,她笑着说:“无师之作而已,希望得到一个可以堪当老师的知己,一起把它们敲打琢磨成完整的篇章就好了。”我游戏般地为它们题写“锦囊佳句”四字。却不知我们诗词唱和的性情雅趣为日后的“夭寿”埋下伏笔。那天夜里送亲戚到城外,返回时已是三更,肚子饥饿,索要食物,婢妪端给我枣脯,我嫌弃它太甜腻了。芸暗中拉我的衣袖,我跟随到了她的房间,见她藏有粥,还有小菜,那粥还暖和着,我欣然举起筷子吃起啦。突然听见芸的堂兄玉衡呼叫:“淑妹快来!”芸急忙关上门,说:“我很疲乏,马上要睡觉了。”玉衡用身体将门挤开进来了,看见我在吃粥,斜看着芸,笑着说:“刚才我向你索粥吃,你说吃完了,原来是藏起来专门等待给你夫婿吃哟?”芸窘迫害羞着躲避而去,惹得上下一群人笑哈哈。我也生气,带领老仆先回自己的家了。自从吃粥被嘲笑,只要我一去,芸就立即躲避藏匿,有意躲开我,我知道她是担心被人笑话而已。
原文: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抨抨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译文:到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洞房花烛夜时,见芸瘦美身材依然如昔,揭开新娘头巾,我们相互微笑看着彼此。喝完交杯酒,我们一起并肩用夜膳。我在饭桌下暗暗握住她的手腕,只觉得纤纤十指温暖滑腻,胸中不觉抨抨作跳。我让芸吃,恰逢她的斋期,已有数年了。心中暗想芸吃斋之初,正式我出痘的时候,因而玩笑着说:“现在我病好了,面色光鲜,姐姐可以从此开戒了吗?”芸眉开眼笑,点头答应。
原文:廿四日为余姊于归,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婉款嫁。芸出堂陷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译文:廿四日为芸归宁的日子,廿三是国忌不能作乐,所以廿二夜里的婚嫁酒宴办的热闹异常。芸和我一起出堂陷入酒宴中,又在洞房内和伴娘们划拳畅饮,我和芸大醉而卧。早上醒来,芸正在梳妆打扮。那日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上灯后开始闹洞房。(按照习俗),廿四日正子时,(注:零点左右)我作为新舅给芸娘家送去回嫁礼,当日丑末时才返回。那时已经灯残人静,我悄悄地走入房间,发现侍奉她的老妪在床下旁边打起盹来,芸卸了妆,还没有安睡。高处的银烛柔和地燃烧着,芸低垂着粉嫩的脖子,不知道看什么书出神的竟没觉察到我的归来,我轻轻地从后面抚摸她的肩膀,悄声说:“姐姐,你连日辛苦,为何还孜孜不倦的看书呢?”芸连忙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要睡觉,打开书橱看到这本书,拿来阅读,不知不觉就忘记了疲倦。《西厢》这书的盛名我听闻很久了,今天才得以见到,真不愧是才子呀,但书里的言语形容也未免有点尖薄了。”我笑着说:“只有才子,笔墨才能做到尖薄。”打盹醒来的老妪在一旁催促睡觉,我令老妪关上门去休息。然后,我和芸并肩调笑,恍如密友重逢一般亲密。我戏谑着将手伸入她的胸怀,发现她也心跳的砰砰作响,因而俯贴着她的耳朵说:“姐姐心中为何春情荡漾?”芸回眸微笑,柔情万种。当即便觉得一缕情丝摇人*魄,抱她入帐双宿双飞,不觉中东方露出曙光。
原文: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译文:芸嫁作新妇,初始非常缄默,终日没有怒容,与她说话,只微笑而已。孝敬长辈,待下人和气,井然有序没有一点差失。每见早上一点阳光照上窗户,就急忙穿衣起床,如同有人呼喊催促的似的。我笑说:“现在不比吃粥那会,何必畏惧被人嘲笑呢?”芸说:“从前藏粥给你吃,传为笑话,现在不是畏惧嘲笑,而是担心公公婆婆说我懒惰呀。”我虽然贪欢被窝,但认为她说的对,就也和她一起早早起床。从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不能用语言表达。
原文: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徐,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研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译文:欢乐的时光容易过去,转眼新婚就满月了。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会稽担任幕府职责,专门负责接待,我被父亲推荐,授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赵省斋先生循循善诱,我今日在掌握管理方面的能力,都赖于先生教导有方。我归来完成新婚时,原本说好完婚后随时到馆。现在有信来催,心中顿感惆怅,担心这样猝然离开,芸会伤心落泪。但是,芸反而强装笑颜劝勉我,帮我整理行装,只到了晚上她才稍微流露出一点不一样的神色而已。临行时,芸向我小声说:“到那边没人照顾你,你自己要用心照顾好自己。”等到登舟解开绳缆开船时,虽然当时正当桃李争研的春天,但我恍然觉得自己是失群的林鸟,天地异色。到馆后,我父亲立即渡江东去。
原文: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译文:虽只分居三个月,但感觉如同分隔了十年之久。芸虽然时常有书信寄来,问我吃饱穿暖了没有,还回答一些家中事情,信中多是勉励我的言词,其余都是浮浅套话,我心中有些不乐。每当清风摇曳院中竹林,月亮映照着蕉叶遮蔽的窗户,便应景生相思之情。先生知道我的情况,当即写书信给我父亲,出了十道题目让我在家学习,然后让我暂时回家。我高兴极了,就如同戍边的人得到赦免放还,登舟后,归心似箭,反而又觉得一刻像一年一样长久。我抵达家向母亲问安后,就径直奔向芸的房间,芸起来相迎,我俩紧握双手,久久不能说出一个字,只觉得我们*魄恍然间化为烟雾,千言万语顿时化为惺然哭声,即凄然又高兴。
原文: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译文:六月里,内室炎热蒸腾,幸好居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面房间,板桥内有一个亭轩靠近流水,名叫“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的意思。榴前有一株老树,浓阴覆窗,人画俱绿。对岸游人往来不绝。我父亲稼夫公常在此处放下帘子宴请客人。我向母亲大人禀命后,就携芸在此处消夏。因为太热,芸也停止了刺绣,终日陪伴我学习书本谈论古人,赏月品花之类。芸不善于饮酒,勉强可以喝三杯,我教她射覆行酒令的游戏。我以为人间的乐趣,没有超过这个了。
原文: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已。”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自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自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差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译文:一天,芸问我:“各种古文,以那个为正宗呢?”我说:“《国策》、《南华》以灵快取胜,匡衡、刘向以雅健取胜,史迁、班固以博大取胜,韩昌黎以浑厚取胜,柳宗元以奇峭取胜,欧阳修以跌宕取胜,三苏以雄辩取胜,其它像贾、董的策对,庾、徐的骈体,陆贽的奏议,各有所取,不能尽数列举,在于读书人用慧心领会吧了。”芸说:“古文全在于识见高明,气势雄伟,女子学习,恐怕难以掌握,只有诗歌方面,我稍微有所领悟。”我说:“唐朝以诗歌作为取士的标准,而诗歌领域的宗匠大师必然首推李白杜甫,爱妻喜欢哪一个?”芸发表议论说:“杜诗千锤百炼,语言精纯,李诗洒脱自然飘逸。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我说:“杜甫作为诗家之大成者,学者多宗杜甫,爱妻认为李白更可取,为什么呢?”芸说:“论格律严谨,词旨老当,诚然是杜甫独独擅长的,但是李白的诗歌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趣味,令人喜爱。不是说杜亚于李,而是我私下更喜爱李白罢了。”我笑说:“不料陈淑珍乃李白的知己呀。”芸也笑说:“我还有启蒙老师白居易先生了,时常心怀感激,却从来不曾稍微表露出来。”我问:“这是何故?”芸解释说:“若非白居易作《琵琶行》,我哪能得以习字。”我笑说:“太奇怪了。李太白是知己,白居易是启蒙师,我恰好字三白,为你的夫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呀?”芸笑说:“白字有缘,将来恐怕要白字连篇了(吴音呼别字为白字)。”我们相互看着彼此,大笑起来。我说:“卿既然懂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取舍。”芸说:“《楚辞》为赋之祖,我学力浅薄,难以理解。就汉、晋人中而言,论调高语炼,似乎觉得司马相如的赋最好。”我开玩笑说:“当日卓文君跟从司马相如,或许不再司马相如的琴声,而在于赋吧?”说完,我俩又相互看着,大笑不已。
原文: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鸿案相庄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日:“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钦?
译文:我性格爽直,落拓不羁;芸像腐儒,迂拘多礼。偶尔为她整理袖口,她必定连声说“得罪”;或者递巾授扇给她,她也必定会起身来接。我开始厌弃这些,说:“你想要用礼法约束我吗?《论语》说,‘礼多必诈’。”芸两颊发红,说:“恭敬有礼,为何反责备我有诈呢?”我说:“恭敬放在心里就够了,不必来虚文一套。”芸说:“人间没有比父母更至亲的了,可是对父母内心恭敬而外面放肆狂放,有吗?”我说:“我前面的话是戏言胡说。”芸说:“世间的反目之仇多由戏言引起,今后不要再冤枉我了,简直要把人郁闷死!”我就挽她入我的怀中,抚慰她,芸才开始解颜为笑。从此,“岂敢”、“得罪”也就成了我的语助词。芸和我举案齐眉的二十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者暗室相逢,或者窄途邂逅,必定会握手问:“哪里去?”私心忒忒,看上去好像害怕旁人看见我们亲昵的样子,实际上我俩同行并坐,开始还避开人,久了就不以为意。芸有时与人坐着谈说,见我来到,必起立腾身挪开一点位置,我就与她并坐。我们彼此都不觉得所以然,开始有点不自在,后来就自然而然了。我很奇怪老年夫妇看待彼此如仇人,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有人说:“不这样,哪能白头偕老?”这话说的有道理吗?我很奇怪。
原文: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着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译文:这年七夕节,芸设置香烛瓜果,在“我取”轩中与我共同拜织女星。我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我执朱文,芸执白文,作为往来书信签名用。夜里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我们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望星空,看见云朵在天空飞移,变换成各种形状。芸说:“宇宙如此浩大,却同赏一轮明月,不知今日此时人间,还有和我俩同样兴致的人吗?”我说:“纳凉赏月,到处都有。若论品论云霞,求幽闺绣闼,慧心默证的人也应该不少。若论夫妇同时观赏明月,所品论的还不止在云霞的人,恐怕就很少了。”没多久,烛火燃尽,明月西沉,我们就撤离瓜果回家睡觉了。
原文:七月望,俗谓*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译文:七月十五,俗称*节,芸备好酒菜,打算一边畅饮一边等待月亮升起。夜里忽然阴云如晦,芸忧愁地起誓说:“如果我能和你白头偕老,月亮就出来吧。”我也有点忧愁。只见隔岸的萤火,像万点小灯,或明或暗,点缀在柳堤蓼渚间。我与芸联句以消遣心中的郁闷,联了两韵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随口乱道。芸已然笑得流出眼泪,倒在我怀里,不能成声。我顿觉她鬓边茉莉花香味浓烈扑鼻,于是拍着她肩膀,用她的话说:“想古人因为茉莉形状颜色如珠玉,所以用作装饰来压鬓角的头发,却不知此花容易沾上头发上的油腻和脸上的脂粉,此时它的香味更可爱,所以用来供奉佛手就要退避三舍了。”芸止笑说:“佛手是香中君子,在有意无意间;而茉莉是香中小人,所以必须借助他人之势,它的香味如同人的胁肩谄笑。”我说:“卿为何远离君子而亲近小人呢?”芸说:“我笑君子爱小人啦。”谈话甚是欢乐,不觉中已是三更半夜,风将天上的阴云渐渐扫去,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我们非常高兴,继续倚窗对酌。酒未喝到三杯,忽然听见桥下轰然一声,如同人坠湖。从窗户看去,波明如镜,不见一物,只听见有只鸭在河滩中的急奔声。我知道沧浪亭畔素有溺*,担心芸害怕,不敢说溺*的事,芸说:“这是什么声音,从哪里来的?”不禁毛骨悚然。我急忙关紧窗户,携酒归房。灯火微弱如豆,蚊帐低垂,真有弓影杯蛇之感,心中依然害怕。剔灭灯火,入帐睡觉。后来,芸发起寒热病,我也跟着害起寒热病,困顿了两旬之久才渐渐好转。真是乐极生悲,也是不能白头到老的征兆。
原文: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译文:中秋日,我病初愈。因为芸嫁来已有半年,还未到过一次一壁之隔的沧浪亭,我就令老仆守住不要放闲人进来。将要晚上的时候,我带着芸还有我年幼的小妹,由一妪一婢扶着,老仆在前带路,越过石桥,进门然后向东走,沿着曲径而入。只见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我们拾级而上,来到亭心。放眼望去可达数里,只见炊烟四起,晚霞灿烂。隔岸叫“近山林”,是大宪行台宴集的地方,当时“正谊书院”还未启用。我们在亭中铺下地毯,然而坐成一圈,一边煮茶一边守着明月初上。一会儿,一轮明月就冉冉升上树梢,清风拂袖,月光仿佛照在心上,尘世间的忧虑,爽然释怀。芸说:“今日之游快乐呀。如果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乐吗?”正是夜里上灯时候,回忆起七月十五夜里收到的惊吓,于是相互搀扶着走下亭子归去。按照吴地风俗,八月十五这天夜晚,妇女不论大户还是小户,都要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个人影都没有。
原文: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锡,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译文: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人做义子,所以我有异姓弟兄二十六人。我母亲也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的王二姑、俞六姑与芸关系最和好。王二姑痴憨善饮,俞六姑豪爽善谈。每次她三人聚集一起,必定将我驱逐到屋外,而她们三人同睡,这是俞六姑的主意。我笑着说:“当你回去后,我就邀请妹丈过来,一住十日,看你受得了不?”俞六姑说:”那我也过来与嫂同榻,这样岂不是很妙?“芸与王二姑只微笑着不说话。
原文: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钦马桥之米仓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独坐镜窗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劳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王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候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译文:我弟启堂娶媳妇那时,我们迁居到钦马桥的米仓巷,那里房间虽然宽敞宏伟,但是没有沧浪亭那般幽雅。我母亲诞辰请来戏团演剧,芸原以为那一定很好观看。我父亲素来毫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演员老伶表演得非常生动,观众的情绪无不被牵动。我隔着帘子窥见芸忽然起身回内屋,很久也不见出来,我赶紧入内屋探望,俞六姑和王二姑也相继赶来。只见芸手托下巴独自一人坐在镜窗旁,我问:“为何不快乐呢?”芸回答说:“观剧原本为了陶情,让人快乐,今日之戏反令人断肠忧伤。”俞六姑和王二姑都笑她。王说:“你是个重感情的人呀。”俞说:“嫂子难道要整天独坐在这里吗?”芸说:“等到有可观的戏剧再出来看吧。”王听说就先出来了,请求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剧,我们劝芸出来观看,才开始高兴起来。
原文: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译文:我堂伯父素存公早早就死掉了,无后,我父亲将我过继给他。堂伯父素存公的坟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的侧旁,每年春天,我必带领芸去祭拜扫墓。王二姑听闻那个地方有戈园的胜景,请求一起前往。芸看见地上细碎乱石上面有苔纹,斑驳好看,就指着给我看,说:“将它作为装饰盆景的叠石,比宣州的白石更为古雅有情致。”我说:“你说的对,不过可惜拿不了很多回去。”王说:“嫂子如果喜欢它们,我可以为你捡一些。”当即向守坟人家借了一个麻袋,我们弯身捡拾,每捡到一块,我说“可以”就收进麻袋,我说“不行”就扔掉不要。没多久,她们就粉汗盈盈,拖着麻袋说:“再捡拾就提不动了。”芸边捡边说:“我听说收获山果,必定借助猴子的力气,果然是这样。”王二姑愤怒撮十指作出哈痒的样子,我阻拦她,责备芸说:“人家辛劳,你安逸,还说这样的话,无怪妹妹愤怒生气。”归途中,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二姑素来痴憨,逢花必折,芸叱她说:“既不用瓶养着,又不用来簪戴,折这么多干嘛哟?”王说:“花又不会感到疼痛,折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说:“将来罚她嫁给一个麻面多须的老公,为花泄忿。”王怒目看我,生气的将花扔掉在地,似乎不妥,又用莲钩将地上的花拨弄到水池中,说:“你们欺人太甚。”芸笑着拉她一起走去。
原文: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耶?”芸窘而强解日:“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映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益貌丑而德美也。”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译文:芸最初缄默不语,喜欢听我议论。我用言语调解她,就像用纤草挑弄蟋蟀一样,渐渐地她也发表议论了。她吃饭必用茶泡着吃,喜欢吃芥卤乳腐,吴地俗称“臭乳腐”,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种食物是我生平都厌恶的,所以戏笑她说:“狗无胃而吃粪,是因为不知道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是因为要修炼高飞的本领。你是狗还是蝉?”芸说:“臭乳腐价格便宜,而且伴着粥吃伴着饭吃都可以,小时候吃惯了。现在嫁到了君家就如同蜣螂化蝉,还喜欢吃它,是不忘根本;至于卤瓜,还是到了这儿才初次品尝。”我说:“这样那么我家就是狗窝了?”芸窘迫勉强辩解道:“说什么呀!每个人家里都有这些菜,只不过是爱吃和不爱吃的差别罢了。你喜欢吃蒜,我也勉强用其它的菜和着吃。臭乳腐我不敢强迫你吃,但是卤瓜,你可以扼着鼻子略微品尝下,等下咽了你就知道它的美味了。这也不能让外貌变丑,而只能彰显你的品德美呀。”我笑着说:“你要陷害我做狗吗?”芸说:“如果这样就是做狗,那么我做狗很久了,委屈夫君试着品尝一下吧。”然后用筷子硬塞一块到我嘴里。我掩鼻咀嚼,似乎觉得又脆又可口,于是松开鼻子再嚼,竟觉得异味无比,从此也喜欢吃了。芸用麻油加白糖少许伴着卤腐,也鲜美无比;把卤瓜捣烂伴着卤腐,并美其名曰“双鲜酱”,也美味无比。我说:“开始厌恶而最后又喜爱,这样的道理似乎不可以理解。”芸说:“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原文: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日:“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译文:我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催妆时缺少一颗珠花,芸拿出别人送给她的呈给我母亲,一旁的婢妪都感到可惜。芸说:“凡是妇人,都属于纯阴,珠乃纯阴精华,用作首饰,阳气全克了,为何还贵重它呢?”而对于破书残画,芸反而极其珍惜。她把残缺不全的书搜集过来,又分门别类,汇订成帙,并统统把它们叫做“继简残编”。破损的字画,必寻来旧纸粘补成幅,有破缺的地方,就请我弄好并且整成书卷,名叫“弃余集赏”。在刺绣、料理饭菜饮食的时间里,虽终日琐碎无比,芸却从不感到厌烦疲倦。芸在破笥烂卷中,偶而获得片纸可观者,如获至宝。旧邻冯妪每次收到乱卷,就卖给芸。
原文: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锤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芸曰:“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绘一像祀之?”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译文:芸的癖好与我一样,能察人眉目脸色,一举一动,只要稍微用眼色示之,就能说得头头是道。我曾经说:“可惜你是女子,如果能化女为男,我与你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说:“这又何难。等我鬃斑年老后,虽不能远游五岳,但是像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这些近地,我们尽可以相携出游。”我说:“恐怕你鬓斑那天,已经步履已艰,走不动路了。”芸说:“今世如不能,就期待来世吧。”我说:“来世你当作男子,我作女子跟着你。”芸说:“如果来世还能记住今生之事,那才有情趣呀。”我笑着说:“幼时那一粥的往事就够我们谈论得没完没了了,如果来世还能记住今生之事,在合卺之夕,细谈着隔世往事,更比今生还要缠绵话情话,整夜都不会合眼睡觉了。”芸说:“世间传说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之事,今生我们夫妇已承蒙月老牵合,来世姻缘也须仰借月老神力,何不绘一幅画像祭祀月老呢?”当时在苕溪有个叫戚柳堤的人,善画人物。我请他绘一画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戚柳堤运用意笔可谓恰到好处。友人石琢堂为在画首题写赞语,我将画悬挂在内室,每逢十五,我们夫妇必焚香拜祷。后来因家庭多有变故,此画竟然丢失了,不知落在谁人家里了。“他生未卜此生休”,我和芸俩人痴情,会被神灵明鉴感动而成全吗?
原文:迁仓米巷,余颜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谈,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谓余曰:“自自别沧浪,梦*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袱被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劳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预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译文:迁居仓米巷,我用颜料在她的卧楼写下“宾香阁”,用“芸香”之名而取“待如宾,长相依”的意思。这里院窄墙高,毫无可取之处。后面有厢谈,可通往藏书的地方。开窗就对着陆氏废园,只有一片荒凉气象。之前居所的沧浪风景,时常被芸所怀念。有一个老妪居住在金母桥东、埂巷之北,菜圃绕屋,编篱为门,门外有约一亩水池,花光树影,错杂篱边,所在地是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弃的房间地基。屋西数武,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饶有野趣。老妪偶然提到,芸做向往状,却不说话。芸对我说:“自从离开沧浪,*牵梦绕,可是回不去了,不得已才思其次,你说那老妪的居所如何?”我说:“连日秋暑灼人,正在想着得一清凉地以消遣酷热白天,你若愿意去往,我先去观看她家是否可以居住,我就去把被褥弄过去,暂住一个月试试看,如何?”芸说:“恐怕你父母不同意。”我说:“我自会去请示。”过了一天到其地,仅有二间屋,前后隔开分成四个房间,纸窗竹榻,冷清幽静。老妪知道我的来意,欣然让出她的卧室用来租赁,四壁用白纸糊墙,顿然觉得比之前好多了。于是禀告母亲,带领芸居住在那儿。仅有老夫妇二人为邻,他们以灌溉园林为业,知道我夫妇在此避暑,和我们来往殷勤,并将钓来的池鱼和菜园的蔬菜作为馈赠送给我们,我们按照市价给他们钱,他们不授,芸就作鞋报答他们,他们谢谢着接受。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老邻又为芸制作一鱼竿,芸也和他们一起在柳阴深钓起鱼来。日落时分,我和芸也登上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一会儿,月倒影在池水中,虫声四起,在篱下摆放一竹榻,待老妪做好饭菜,温好酒,送上来,就在月光下对饮,微微有点醉意就吃饭。沐浴后就穿着凉鞋,摇着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论因果报应的事情。直到三更才去睡觉,一身清凉,几乎忘记身在城市中。我在邻老那儿购得一些菊花,种在篱笆墙边。九月菊花开,我与芸又居住了十日。我母亲也欣然来观赏,持螯对菊,赏玩一整天。芸高兴地说:“他年当与君在此修筑房屋,买绕屋菜园十亩,请仆妪,种植瓜果蔬菜,作为生活收入。你作画我绣花,作为买酒的用资。布衣粗食,也可快乐终身,不必做远游了。”我深深同意。今天我终于到了愿望中的境地,但是作为知己的你已经死去,我只有长长叹息。
原文:离余家中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鬓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鬃,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送归。
译文:离我家一里的地方的醋库巷有一个“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那里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各个姓氏各认一落,在密室内悬置一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白天演戏,夜晚就插烛火在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掌事的人或者笙箫歌唱,或者煮茗清谈,观众像聚集的蚂蚁,檐下皆设置栏杆作为限制。我被众多朋友邀请去插花布置,因而得以躬逢盛况。回到家里,向芸称赞,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前往。”我说:“你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服,用女扮男装的方法。”于是将鬓角改为辫子,将峨眉添粗,戴上我的帽子,虽然微微露出两边的鬃发,但是用帽子尚可遮掩。穿我的衣服,长了一寸半,又在腰间位置折叠而缝起来,外面再床上马褂。芸说:“脚下奈不何了吧?”我说:“坊间有蝴蝶履,大小都有,购买极容易,并且早上晚上可代撤鞋之用,不也很好吗?”芸欣然。到晚餐后,乔装的装束完成了,芸模仿男子拱手阔步的样子走了很久,忽然变卦说:“我不去了吧,被人认出既不好,公公婆婆知道了又要生气。”我怂恿她说:“庙中掌事的人谁不认识我,即使认出不过一笑罢了。我母亲现在九妹丈家,密密去,密密回,哪能知道。”芸揽过镜子自照,狂笑不已。我强挽着她,悄然直接走去,游遍庙中,无人认出她是女扮男装。有人问这是何人,我说是我表弟,芸只是做个拱手。最后到一处,有少妇幼女坐在宝座后,乃杨姓掌事人的眷属。芸忽然想要去那里打招呼,身一侧,不觉按在少妇的肩膀上,旁边有个婢媪站起生气地说:“你这个轻薄狂生,竟然这样不守礼法。”我用措词掩饰,芸见对方势力强恶,就脱帽翘足示意说:“我也是女子。”对方愕然,转怒为欢,留下来吃茶点,又唤轿子送我们回去。
原文: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调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跟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译文:吴江的钱师竹病故,我父亲来信,命我前往悼念。芸私下跟我说:“到吴江必经过太湖,我想要一起前往,长长见识。”我说:“正顾虑一个人踽踽独行太孤单,得卿同行,本来很妙,可是没有托词呀。”芸说:“就说归宁。你先登舟,我虽然就到。”我说:“如果这样,归来的途中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守月乘凉,继续我们沧浪亭的韵事。”当时是六月十八日。那天,早晨有点凉快,我携一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舟等待,芸果然乘轿子赶到。解开船缆,出了虎啸桥,渐渐看见风帆摇荡,沙鸟飞翔,水天一色,美极了。芸问:“这就是太湖吗?今天看见天地如此宽广,不虚此生啊!想闺房女子终身能见到这有几人了。”我们说着闲话,没多久,风摇岸柳,就抵达了江城吴江。
原文: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芜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末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侬颇娴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时四鬃所簪莱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益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姜口:“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译文:我登岸祭拜完钱师竹,赶回舟中,发现芸不在,急忙询问船夫。船夫说:“你没看见长桥柳阴下,那个观鱼鹰捕鱼的人就是。”原来芸和船家女子登上岸了。我赶到芸身后,她还粉汗盈盈,倚靠着船家女出神。我拍拍她肩膀说:“你的衣衫都被汗水湿透了。”芸回过头说:“担心钱家有人到舟上,所以暂时避开。你为何回来这么迅速?”我笑着说:“有人要抓我,所以逃跑了。”于是我们挽着手一起登舟,返航时到万年桥下,夕阳还未落山。我们把舟窗尽数落下,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将远处的桥映照成淡红色,暮霭笼罩,让烟柳显得更加暗淡。一轮银月欲上时,渔火点满湖面。我命仆人到船梢与船家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我有一杯酒的交情,人颇不俗,我招呼她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我们以射覆为令,饮酒等待明月升起。素云双目闪闪,听了很久,曰:“觞*我颇娴熟,却从未听过有这样的酒令,愿受教。”芸即用打比方开导她,她还是茫茫然不明白。余笑说:“女先生暂且不要议论,我有一言作譬,就了然明白了。”芸问:“你用什么比方?”我说:“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的天性就是这样,先生想要违反而教导她,不是徒劳吗?”素云笑着捶打我的肩膀说:“你骂我呀!”芸出酒令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一大杯。”素云酒量豪放,斟满一觥,一饮而尽。我说:“动手只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着素云推到我怀里,说:“请君畅怀摸索。”我笑说:“卿不能理解我的风情,摸索当在有意无意间,拥在怀中上下其手,狂摸动粗,那是‘田舍郎’的行为。”当时,她们两人簪着茉莉,被酒气所蒸,又间杂粉汗油香,顿觉芳馨透鼻,我戏言说:“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我说:“谁教你狂嗅的?”芸呼喊着说:“你又违令了,罚两大觥!”素云说:“他又骂我小人,不应该捶吗?”芸说:“他所谓的小人,是有缘故的。你喝掉酒,我就告诉你。”素云连尽两觥,芸就告诉她沧浪旧居乘凉的旧事。素云说:“如这样,当真是错怪了。应当再罚。”又干了一觥。芸说:“久闻素云姑娘善歌,可以唱一曲吗?”素云就用象牙筷子敲击小碟唱起歌来。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大醉,就乘车先回去了。我又和素云喝茶聊了片刻,就在月光下步行回家。当时我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数日,鲁夫人误会了所听闻的,私下告诉芸说:“前日我听到你的夫君挟两个妓女饮于万年桥的舟中,你知道吗?”芸说:“有这回事,其中一个就是我。”于是将偕游这事详细地告之,鲁夫人大笑,释然而去。
原文: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口:“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芸口:“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译文:乾隆甲寅七月,(注:乾隆甲寅,年)有亲戚从粤东归来。有同伴携妾回,叫徐秀峰,是我表妹的夫婿。大家都说新人美艳,邀请芸前往观看。有一天,芸对秀峰说:“美是美,可惜没有韵味。”秀峰说:“这么说,如果你夫婿纳妾,必定又美丽又有韵味?”芸说:“当然。”从此一心物色,但是苦于没有钱。当时有浙江妓女温冷香,寄寓在吴江,她作有咏柳絮四律,在吴江盛传,好事者多和之。我吴江的朋友张闲憨平素很欣赏温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看不起他,在柳絮诗放在一边。我看到后,一时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的句子,芸击节叫好。
原文: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倾他虑也。”余始释然。
译文:第二年乙卯秋八月五日,(注:乙卯,年)我母亲将要带领芸游玩虎丘,闲憨忽然到来说:“我也要到虎丘游玩,今日特别邀请你作探花使者。”于是请我母亲先行,说好在虎丘半塘相晤。闲憨拉我到温冷香寓所。只见温冷香半老徐娘。有个女儿叫憨园,瓜期未破,长得亭亭玉立,真是“一泓秋水照人寒”,接待间,懂写文墨。有个妹妹叫文园,还很年幼。我当时原本没有痴想,只念在一杯之叙,不是寒士所能酬谢的。但是既然入了个中,还是有私心忐忑,勉强酬答。我私下问闲憨:“我贫士一个,你用尤物来玩弄我吗?”闲憨笑着说:“不是的,今日有友人邀请憨园答我,酒席主人被尊客拉去,我代人转邀客人,你不要烦恼。”我才释然。
原文: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菩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及解维,劳谓众出:“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余诺之。返棹至都中桥,始过船分袂。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于图之。”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穷措大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何必外求?”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译文:到了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我母亲。芸、憨相见,像旧识一样欢快,携手登山,备览名胜。高旷之处,云朵绵延千里,芸很喜爱,坐着观赏了很久。返回途中到了野芳滨,我们又畅饮甚欢,并舟而泊。等到解开船绳开船,芸说:“你去陪张君,留下憨园陪我,可以吗?”我答应了。返航中到了都中桥,才过船分别。回到家里已是三更,芸说:“今日得见又美丽又有韵味的人了,我已约憨园明日过来我这里,我定当为你谋来作妾。”我惊讶说:“此女子非金屋不能藏,我们家贫,哪敢痴心妄想?况且我俩伉俪情深,何必外求呢?”芸笑说:“我自己喜欢她,你姑且等待吧。”
原文: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缝中以猜枚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以待。”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铡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余姑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铡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园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耶?”芸曰:“然。”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
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译文: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芸殷勤款待,中间又以猜枚为令饮酒,终席没有刻意网罗的语言。等到憨园归去,芸说:“我刚刚又跟她秘密约好了,十八日在此结为姐妹,你应该准备些结拜用的物品。”芸指着手臂上的翡翠钏,笑着说:“如果憨园肯接纳我手上的翡翠钏,此事就成了。刚才我已向她透露了点意思,但是还不明白她内心作何想。”我姑且听芸的。十八日大雨,憨园竟然冒雨赶来。进入芸的房间很久了才挽着手出来,看见我带着含羞神色,原来翡翠铡已经戴在了憨园的手臂上。芸和憨园焚香结盟后,打算再接着饮酒,当时憨园有石湖的游约,就告别了。芸欣然告诉我说:“丽人已得,夫君要怎么谢谢我这个媒人?”我向她询问详细情况。芸于是一五一十将事情的经过告诉我:“我向憨园秘密打探,恐怕她另有所属,打探得知她并没有,然后问她‘是否明白我的用意?’憨园说‘承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也,但我母亲对我给予厚望,恐怕不能自己做主,愿意慢慢计划这事。’我就脱下翡翠钏给她戴上,对她说‘玉表示坚硬长久没有更改的意思,并且还表示团圆的意思,妹妹先将它戴在手上吧,作为吉兆。’憨园说‘夫人说了算。’由此观之,憨园已经答应了,所难的是她妈妈温冷香,我定当再图谋。”我笑说:“卿要效仿笠翁的《怜香伴》吗?”芸说:“正是。”从此,芸没有一天不谈憨园的事情。
后来憨园被有钱有势人家夺去,芸想纳憨园做我小妾的事没有成功。芸竟然因为这事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