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小记
作者/王自法
父亲不是医生,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可是他真的会很多医术。
那时候,家里总是养着一些小生灵,鸡鸭鹅羊,猪狗牛驴你方唱罢我登场,它们个个都是父亲的宝贝——正是有了这些小生灵的贴补,他的七个孩子才不至于饿死。
父亲无奈的事情,是这些小生灵生病,因为没有钱医,大多时候只能听天由命。好在时间久了,父亲竟然积累了许多行之有效的“医术”。
比如,小猪白痢,拉得满院子白屎,腥臭无比,父亲便捡一节废电池,抠出碳粉掺进猪食;牛胃胀气,肚子鼓得吓人,父亲就折一段椿树枝,截成半尺来长的木棍,塞在牛嘴里让它嚼半天;驴子的牙龈高了,不好好吃草,父亲抓把盐,在驴嘴里搓一阵;牲口的眼睛被皮鞭误伤了,泪流不止,父亲不慌不忙含口烧酒朝那眼里喷几口……还别说,这些办法真的很有效。
而且,父亲还会接骨,动手术。鸡鸭,或者猪羊,路上被车子轧断了腿,父亲就拿了竹片和细绳把伤处固定,然后喂它一些甜瓜籽儿,停个十天半月,它便行走自如了。鸡鸭误吃了*食,脖颈鼓鼓囊囊的,低了头,似乎要死了,父亲拿剪子挑开嗉囊,再用清水冲净,最后用针线一缝——只要不是太晚,大多都可以救命。
父亲不光给生灵们治病,也把他的“医术”用在孩子们身上。我有次恶心呕吐,父亲把我的嘴巴翻开,用缝衣针往腮帮上扎几下,挤出一些黑血,然后症状似乎就好些。
还记得那时院内每年都会长出一两个心形的蘑菇,父亲把它叫做“萱孢”:放在窗台上晾干,茶色的皮囊里就装满了褐*色的粉面。父亲说,这粉面可是宝贝呢,小孩子磕着碰着,往伤口里撒一些,不但止疼,而且好得快。
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次猪病了,不怎么吃食。父亲每天去猪圈唤几次,但不顶什么事。父亲端着水瓢,想喂它“药”。也许是受宠若惊吧,猪真的起身,似乎想喝的意思——无奈哆哆嗦嗦,就是喝不进肚里。父亲把瓢倾斜,水便流到猪嘴里。可瓢里的水还没有下去一半,这猪便倒地不起了!“咳!咳!”父亲满脸痛惜:“这下记一辈子了!猪是不能硬灌水的!”这时我隐隐知道,父亲的“医术”有时只是瞎蒙!
我总觉得,我对医学的兴趣是受父亲的影响,希望生病的时候可以找个正儿八经的医生,而不是被当成瞎蒙的试验品。
我本是铁了心要学医的。朋友们也说我热心肠,又有钻劲,最适合做医生。可是,报志愿的时候听说学医学制长,而且每月只发十四元的生活费。当时父亲已经去世多年,我一心早点自食其力,于是就考了师范——当时上师范,国家每月发给三十五斤馍票,还有二三十块钱的菜金,加上哥哥们给的三十元,我基本可以过上“小康生活”了!
可是我仍然对医学感兴趣。身旁的人病了,病症以及药方,我总是很敏感而且乐于记忆,偶尔也读一些病理药理方面的书。这些东西有时还真可以派上用场。
一,居然蒙对了!
记得堂侄有次醉酒摔了一跤,随后就大便流血。医院,医生诊断为胃出血。住了几天院,一直止不住,每天要输两袋血。
医院探望,正巧遇上医生查房。我对医生说:“病人便血,是鲜血,大便不发黑,是不是考虑出血点在下面,不是胃出血?”
“你不懂!”医生口气决绝,“会诊好几次了,是胃出血。因为出血量大,肠部吸收不了,所以大便带鲜血。”
我仍然心有疑虑,偷偷给堂哥说,不行就转院吧,我怀疑不是胃出血。
堂哥犹豫不定,这样又拖延了几天。便血一直没有止住,眼看孩子就不行了,堂哥终于下决医院。在那里一查,出血点竟然是肛门!血很快止住,堂侄转危为安。
事后,堂哥对我说:“真后悔没有早听你的话,多花了几万块钱不说,还差点搭上孩子的命!”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这医书没白读。
二,幸亏想起了它
比较戏剧的一次“行医”是针对儿子。那时儿子大概也就两岁多吧,一天傍晚,他把一小段干面条捅进了耳道内,很深,只能看到一点白头头。
邻居说,去医院吧,那里有工具,弄出来更容易。
医生让妻子抱着儿子,叫我捧紧儿子的头,他拿一个小钩慢慢伸进儿子的耳朵,小心地往外勾。
可是,耳朵的反应或许太敏感了,医生每勾一次,儿子的头便不由自主扑楞一下,我根本控制不了,儿子的耳壁很快被划出来几个血道子,但面条仍然顽固纹丝不动。医生,护士,以及妻子和我都出了一身汗。
医生大声地呵斥我,嫌我笨,也呵斥我的儿子。儿子哭闹得更厉害,根本不让我再靠近。
“今天天晚了,明天早来,做个全麻,就可以取出了。”医生无可奈何。
做全麻?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因为一截面条要全身麻醉?万一对大脑有损伤,万一……我真的不敢往下想,也真的不能面对!
回到家,儿子因为先前的折腾已经睡熟,我反复用手电往他的耳孔里照着,耳道内被钩子勾破的血道子已经结痂,我盯着那一小截可望不可即的面条,一想想明天孩子要做全麻,不禁不寒而栗。
“先把面条软化吧,以免它一直顶着耳膜。”我心里这样想着,就往儿子耳孔里滴了几滴香油。
儿子一夜睡得安稳,我和妻子却一夜无眠,商量着天明先去问问村里那个退休的老医生。
“除了全麻,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老医生说,“你把面条弄湿了,时间长了还会感染——幸亏是香油,没用水。可面条老在耳朵里也不是事啊,医院吧!”
我和妻子一脸沮丧,看着活蹦乱跳没事人一般的孩子,妻子禁不住眼泪汪汪。
“医院,我再想想办法。”我对妻子说。我是多么希望那面条主动掉出来啊!
我冥思苦想。忽然想到双氧水遇到杂物就冒泡泡!于是兴冲冲去药房,花七毛钱买了一瓶。
我先把双氧水往自己手背和胳膊上涂了一些,感觉没有什么不舒服。然后慢慢朝儿子耳孔里滴了两滴。儿子的耳道咕嘟咕嘟像小喷泉爆发了,那泡泡里分明夹带着许多面粉屑!
一共滴了四滴,儿子的耳道内便一尘不染,面条早已不见踪影!
三,和你无关
最有意义的是对母亲那次大病的判断。
当时母亲八十五岁了,因为比较严重的感冒在家输了几天液,但始终不见好转,医院,医院的诊断是肺炎,给的抗生素是头孢曲松钠,因为老人体质差,又加了一瓶人血白蛋白。
几天下来,老人病症越来越严重,不但吃不下饭,睡眠也几乎不能。医生建议再做一次全面检查,于是又查了血常规,大小便,还做了B超和CT。这次给的结论是肺癌,而且是晚期!
病危通知书很快下来,可是我无法接受!
“一个八十五岁的老人,偶然感冒,不是说肺炎么,不是说肺部感染么,怎么一下子成了肺癌?怎么可能发展这么快?!全是屁话!”我强忍失控的情绪,“那,换点更好的药吧?!”我哭着求医生。
“相信科学,相信仪器!”医生面无表情,“这个牌子的头孢曲松,已经是常规抗生素的王牌了!”
第二天,医生查房时开始动员让母亲出院,说母亲随时有生命危险,医院去世,按鄄城的传统观念,是不吉利的。
哥哥姐姐犹豫着。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在医院总比在家对老人更有利吧?”我对医生说,“你放心,我们是不会讹人的!”
“理解你的心情,明天再出院也可以。”医生微笑着。
“我想给母亲输泰能试试,加一支甲硝唑。”我给医生商议。
“泰能?泰能是限制药,比较贵,而且农合不报销。”
“报销不报销,无所谓,我想尽最后的努力。”我说。
“为什么要加甲硝唑呢?”医生问。
“甲硝唑不是针对厌氧菌的么?”我反问。
医生眼里闪过一丝惊诧,随后又变为不屑:“泰能是广谱抗生素,需氧厌氧菌双杀的。”
“我知道的,”我说,“甲硝唑针对性应该更强些。”
“按说呢,家属指定药品是不允许的,可是现在病人到这个程度了,院方理解家属的心情,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吧。”医生终于松了口,“不过,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们可不负这个责!”
“这个你放心,你只管开药,有意外,与你无关!”我态度诚恳。
母亲竟然安稳睡了一宿,而且清晨开始吐痰。
我怀着惊喜的心情把母亲的情况告诉了医生:“开始吐痰,应该是病情转轻?”
“都到这程度了,还有什么转轻不转轻的?现在用药都是你自己点,住不住院有啥意义?抓紧办出院吧!”医生已经不耐烦。
输完了当天的针,一家人哭哭啼啼给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临行前,我央求医生又开了一天用量的泰能。“开多了,也是浪费。”医生说。
回到家,族人就开始帮忙张罗寿衣孝布,灵床也放在了墙角,以免用急误事。亲朋和邻居也来探望,算是和母亲做最后的道别。
母亲的侄女,也就是我的表姐,她们夫妇也从外地赶来了。家人像是见了救星一般把检查单据和CT拿给他们看——他们也算是一方名医了,表医院的院长。
“CT做得不太清楚——肺部大面积感染——不排除肺癌。”姐夫语调低沉,“准备后事吧!”
表姐看了桌上的泰能:“不必要用这针了。”
可是我始终抱着很大的幻想,又想法搞到了两克泰能,央求村卫生室的医生帮忙给母亲输下。
村医生很犹豫。
我看出了人家的顾虑:“你放心,无论出什么事,都和你无关,只要你去,我就很感激了!我愿意签个保证书。”
医生显然被我的执着打动了:“什么话?!我还能不相信你?走,给老人扎针去!”
或许是这药真地对了症,也或许是我的孝心感动了上苍,母亲竟然一天天好起来,开始喝水,进食,后来下地活动,接下来又健健康康活了五年!
这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一次经历啊!
后记
我给学医的朋友说起这些经历,朋友正告我:“你这是剑走偏锋,正儿八经的医生未必不知道你这些歪门邪道,可是他们不敢用,因为这要冒很大的风险!”
朋友的话肯定是有道理,可是,除非被逼无奈,谁愿意拿自己的至亲冒这些风险呢?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去学医。
作者简介:王自法,鄄城人,中学教师。喜欢下棋,尤喜打球,偶尔伙同三五友小聚,或浅尝辄止,或开怀畅饮,随性随缘。心血来潮时也写点小文字,只是心拙手懒,一月二十也难见潮起潮落。真道是:
笑谈生活零星事,
乐观世间点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