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法官大人:
您好,我是陈建湘的小女儿。
我为我父亲犯下的罪行感到悲恸,与此同时,我怀着对他深入骨髓的思念向您写下这篇文章,想念他新鲜的皱纹,年近半百的岁数,残酷的伤人伤己。
一直到现在,我都很震惊。每当我做了错事,做了坏事,我都希望是梦,醒来了就没关系了。刚得知我父亲出事时,我看到朋友圈里铺天盖地的悬赏通告,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把刀子,生生地挨在我心上。我整日以泪洗面,在学校不敢关灯睡觉,一闭上眼睛就是父亲血肉模糊的脸。
家人彼此之间为了不那么悲伤,对有父亲的话题有意逃避,实则一方躲在阳台哭,一方躲在卧室低声抽泣。我时常梦见他,梦见儿时我们一家人和乐融融的画面,希望可以不用醒过来。从那以后的日子,没有了父亲的陪伴,人们常言道的从天堂掉到地狱的生活,也不过这般了。
在我和姐姐还很小的时候,父亲总是将我们一手牵一个,放学接我们回家。回到家后,悉心为我们洗手,一只手抱起我,再一只手抱起姐姐,父亲像个孩子一般咧开嘴笑,念叨着姐姐比我重,让我多吃长胖一点。
很多年前,我们一家四口去长沙世界之窗玩,我和姐姐吵着闹着要玩很多游乐项目,父亲在烈日炎炎下帮我们挨个的排队。后来陪着我们一圈玩下来,我看到父亲脸色发青,当时还不以为然,长大以后才明白那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孩子们的爱。
等到我再大一些,念小学三四年级以后,父亲精神状况越发不佳,自顾不暇,很少去单位上班,时常蜷缩在沙发上黯然伤神,靠药物入睡和抑制头疼,脾气愈发暴躁。我和姐姐害怕让父亲接送我们上下学,他会曲解路人的不经意的一个眼神,而朝对方拳脚相向。母亲则在一旁好言好语跟路人说,抱歉拜托你不要计较,他是个有精神疾病的病人。
父亲在家稍有不满就砸家里家具,总是对母亲恶语相向,对他向来最敬重的老父亲也失了耐心和尊重,对我和姐姐几乎是没给予过关心,甚至在我念大学的三年里没有和我通过话、发过短信。父母的远亲第一次见到我和姐姐,会说我们两个性格兴许是随了父亲,像他一样沉闷、内向。但对我的家庭知情的姑姑就会叹气说,苦了两个孩子啊,在这样压抑的家庭长大,成绩能像现在这样已经算不错的了。
而我总是在心里埋怨父亲,觉得别人的父亲都是那样慈祥、那样的顾家。我的父亲却是对家庭充耳不闻,甚至给我们造成伤害。但是我却忽略了,父亲是曾多次住院且常年药不离口的病人,作为他的亲人,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对他的病情予以重视,仅仅是一味退让,想着如何周全地维系这个家庭继续过下去。造成今天这个局面,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跟父亲的记忆其实并不多,这些年我对父亲最深的记忆就是他常年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睛听歌,或者目光呆滞地躺在沙发上不停的唉声叹气。对于他,我和姐姐更多的感情是畏惧、是逃避。
可现在,这些对于我而言已成了奢望。父亲刚出事的寒假,我和姐姐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勇气回家,不敢去面对打开门已经没有父亲躺在沙发上会是怎样的失魂落魄......现在我已经在家附近的学校实习,无数次开门,我都会想到父亲还躺在沙发上。
母亲上晚班的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父亲的房间,在父亲的被窝里睡了一个晚上,虽然整夜未眠,但我在被窝里一个人以泪洗面,静静地感受着父亲的温暖。我曾经以为自己长大会和父亲生疏甚至会恨他,现在才深切体会到有父母的孩子才是宝。
溢于言表的想念,往往在一家人相聚时,会被放大无数倍。爷爷奶奶吃饭时总是吃着吃着就掉下眼泪,一颗一颗泪落在碗里,我和姐姐跟着嚎啕大哭。爷爷总是把几双袜子拿在手里宝贝着,说这是他儿子买给他的,他舍不得穿。表弟告诉我,爷爷因为过度思念父亲,经常一个人偷偷拨打父亲以前的电话号码,有一天打了六次!
前几天,我看到一句台词:“人们把失去配偶的人叫作鳏夫或寡妇,把失去父母的孩子叫作孤儿,但你知道失去孩子的父母叫作什么吗?他们没有称呼,因为太残忍。”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我们一家人可能面临这样的局面,希望爷爷奶奶在古稀之年不要面临这样他们无法承受的、巨大的悲哀。
十年前想要玩具会说话,十年后想要他的心脏继续跳动。我小时候总为我父亲是一名人民警察而感到光荣,觉得父亲会永远保护我和姐姐。现在哪怕是我情绪昂扬的想起父亲,想不管不顾的见他一面说好多心里话,想责备他,想问他头还疼不疼,我会记起父亲给我的那种感觉,记起它的珍贵。珍贵到现在即使是我很想要怎么样,清醒过来理智的认知到或许现在还不能怎么样。
事情已经完完全全发生了,父亲付出的代价是在这一年多里受尽了煎熬。我也时常夜难入寐,但血脉相连,即便是在不同的地方这般痛苦的生活,也还是没有让我们一家之间的谁,无情地把对方推开。因为我始终相信,法律是公正的,不会对一个重度精神病人处以最残忍的处罚。
昨日,母亲在电话里跟家人一边说话,一边啜泣。我在厨房洗碗,听到母亲小声说:“要是孩子父亲判决结果不乐观,我很难想象以后怎么带两个孩子生活下去。”母亲一直很担心我的心理会出问题,她说我没有姐姐那么坚强,可我心里明白,姐姐哪里是坚强,她只不过是随了父亲,不会表达情绪而已。
母亲跟家人谈话,总是有意避开我,一有相关的新闻报导推送,就偷偷拿过我的手机删除。母亲总是说,父亲在家时折磨他身边的每一个亲人,让我们时刻担惊受怕。如今他不在家了,我们的心却随着空荡荡的屋子而被掏空、揉碎,我们宁可承受他那份饱满的折磨。
我知情的好朋友问我,假设让我用十年寿命换我父亲一年活着,我愿不愿意。我嘲讽他那是孩子话,接着认认真真回答他,用我三十年换他一年活着又如何,有何不可。人生再苦,也不过是现在这样了。
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我父亲了。女儿好不容易长大快毕业工作了,可以报答父母了,如今却连一面也很难见到。可难过归难过,我一想到我父亲还在这世上活着,和他大概在做同样的事,同样呼吸着,就觉得没那么难也没那么怕了。
可我无法想象跟他阴阳两隔的日子,没有了父亲,我以后要过得幸福给谁看,不过是行尸走肉。事发之前,我父亲对于我来说,是如山一般的依靠。如今,他这座山,我是再也翻不过去了。他对于我来说是什么,是伤口,是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痕,是皮肉翻滚的痛苦。
《涉外大酒店》里一句台词:“任何事情都会有皆大欢喜的结果,如果没有,就证明还没有到最后。”
一家四口的美好无法复刻,只期待重聚。我们已经历了生的离别,但愿不要再经历死的离别。愿上苍有好生之德,对生命延续的痛楚。
我深知那两个受害者孩子那份撕裂的痛楚,但悲剧已经发生,无可挽回。如果有可能,我和我的姐姐愿意为我父亲赎罪。
恳求法官大人看在我父亲的病情份上,给我父亲留条命,让我、姐姐、整日以泪洗面的母亲和古稀之年的爷爷奶奶,让我们残缺的一家人活在世上还有一点点念想。